不吃水果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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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8年夏，北平。

方孟韦身着便服，驱车前往西北郊一处旧兵营，车后跟着两辆加篷的军用卡车。

他开车的手很稳，看着前路的目光也专注，依旧是平素清冷沉稳的样子，只有眨动频率略高的眼睛泄露激动心情，就算跟在他身后的车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也丝毫不能影响他。

——因为他要去见已分别了整整十年的兄长方孟敖。

刺耳的刹车声。

方孟韦把车停在路边，下车走到一个卖花小摊旁边，沉声：“这位……先生，”他看了一眼面前侧对自己的男人一身没有肩章领衔的军装，“放手。”

那个军人三十多岁的样子，个子比方孟韦略高，戴着一副黑色墨镜，身姿笔挺，没被墨镜遮住的鼻子嘴唇线条硬朗刚毅，虽说墨镜配军装有点不伦不类，但是看着极其精神体面。

不过他的动作就不怎么体面了——摆摊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，白皙纤细的手腕被那个军人牢牢地抓在手里，痛得眉眼扭曲。

方孟韦眼皮子直跳。

他自己在军方也有职务，清楚现在某些兵痞子的水准，但无论是路上扰乱治安还是违反军纪这样的小事自然有底下人负责，用不着方孟韦操心，今天这样的事还真是少见。

那人看都不看他，也浑不在意周围路人投来的目光，低沉磁性的声音意外好听，语气拽得不得了：“你谁啊你，来管老子的闲事？”

方孟韦更气，但急着去见大哥，懒得跟他废话，让从卡车上下来的俩科长去找附近的巡警，自己伸手去扣那军人手腕：“我是北平警察局副局长，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，从任何角度来说，叫你停止你的不当行为都是我的责任范围。”

男人手臂动了动就躲过了方孟韦的手，手腕一翻，扭过卖花姑娘的右手，露出袖间利刃：“给老子好好看看，该带走的是谁。”他侧头，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年轻人：“你还嫩点。”青年二十多岁的年纪，短袖白衬衫底下的腰背清瘦挺拔，短发利落，肤色白皙，浓眉挺鼻，长得实在是赏心悦目。圆眸里有种超乎年纪的严肃沉稳气势，但落在久经沙场的军人眼里，确实嫩点。

方孟韦以二十三岁的年纪身居要职，无视他阅历经验，觉得是因为他父亲方步亭极得宋孔二位先生的赏识的人多了。至于眼光，他走了眼，也没什么好反驳的。

所以他也不理会对方不知道针对自己哪一方面的评价，道歉后便去打量那小姑娘的脸——不错，扭曲模样固然有疼痛的原因在，却也透着一个普通女孩不该有的愤怒凶狠，心烦：看样子不是普通仇杀，多半涉及军政。进了警局只怕也待不了多久，判死刑还是好的，如果被军统或者中统带走，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。本该做学生好好读书的年纪走上这条路，这孩子也不知是哪边的人，真是造孽。

男人把那女杀手交给匆匆赶来的巡警，双手环胸，直接否决了方孟韦让他一起去警局的提议：“以前的日本人，现在的GCD，还有党国内部那几个就会窝里斗的王八蛋，想杀老子的人多了，老子一打眼就知道谁他娘的想要我这条命。老子能说的就这些，没空跟你们去警局打官腔。”

日本人，GCD，党国内部那几个就会窝里斗的王八蛋，可不是谁的命都值得他们费尽心思去要。他这话真不是一般当兵的能说出来的。

方孟韦知道他所言非虚，涉及军队也不好再多问对方身份，只得作罢离去，却觉得这人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有道理，但也怎么听怎么欠揍。



数日后。

方孟韦在办公室接到徐铁英的电话，命他挑几个合适的人，去负责新上任的华北剿总副总司令杜见锋的安全。

他听过这个人的名字，一愣。

剿总第一副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，和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李文都是蒋中正最为器重的黄埔系，这其中限制保定系的剿总司令傅作义的意图颇为明显。七五事件后陈继承调任南京，几个月之前另一位副司令邓宝珊也称病不出，剩下的副司令人数不够，又全和傅作义同出于保定系，自然要补上空缺。

杜见锋是抗战时授了中将加上将衔的军长，军衔够高，也是委座的嫡系出身，但他内战爆发后不久便以缅甸战役中受到的重伤复发为由，一直在医院休养，没有担任实职，之前的职务也比其他几个副司令低，突然跃升，虽说不是接手陈继承第一副司令的位置，也颇有耐人寻味之处。

方孟韦思索半晌，才想通其中的关节——这个委任，着实是一种小心的安抚与制衡，十分高妙的一步棋。

既要让委员长信任，又要名声好。杜见锋身兼黄埔系的高级军官，和不参与内战的抗日名将这两个身份，的确是最好的人选。

他想问题时不好沉默着不理会徐铁英的话，便一边思索一边提问：“局长，剿总那边是军队，为什么让我们负责保护，就算我在警备司令部有兼职，也不应该由您下达命令吧？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，所谓保护实为监视，不过这种事通常都是军统中统的人来做，什么时候轮到警察局了？

徐铁英呵呵一笑，语气和缓，宛如慈祥的长辈在给后生讲解问题，内容却是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一下：“这倒和你的兼任没多大关系。是上峰叫我挑个副局长带人过去，我虽然不知道缘由，但也得再把任务布置给你。”

言下之意，我上峰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，我不问原因，你是我下属，那我叫你干什么你也得干什么，你也甭问。

又补充：“你派过去的人手可靠即可，警局这边你还有事要做，不出问题的话不必时时刻刻跟在那边。”

方孟韦性情正直，也耿直，但他不傻。听到徐铁英的话，再结合自己的想法，估摸着又是某几方的争斗，倍感厌烦，不再多问，只按命令做事，带了人往司令部去。

一小时后，方孟韦看着数日前街上碰见的那个军人，此刻穿着上将服制的军装，翘个二郎腿，表情十分友好地表示“老子当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次，日本人都奈何不了老子，用不着什么警察来保护”，强自压下震惊后，一边努力忽视自己快抽到癫的眼皮，耐着性子解释“这是我的责任范围”，一边琢磨这个黄埔将领见到他们蒋校长的时候，是不是也一口一个老子。